世说俗谈
《世说俗谈》
刘勃 149 个笔记
序
◆ 庶民懈怠和权贵懈怠,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庶民辛苦劳作创造的财富被权贵拿走,权贵才成其为权贵。所以庶民懈怠,意味着权贵的镰刀无从收割,这是不能容忍的。权贵懈怠,则意味着退出政治资源的争夺,降低了权力斗争的残酷性,所以值得大力提倡。至于其他挥霍,基本属于小节。所以庶民懈怠叫“躺平”,权贵懈怠叫“高卧”。
◆ 面对强大的敌人,有意义的当然是如何取得胜利,胜利后怎么“拗造型”,本没有那么重要。但《世说新语》关注的就是姿态。它没有讲淝水之战是怎么打的,但记了这么一条: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世说新语·雅量》)这淡定优雅的风度,成为千古绝唱。
◆ 有人说,淝水之战如果东晋败了,对谢安就会是完全不同的评价,战前他自娱自乐,对前线局势显得漠不关心的表现,都会成为罪状。正史的写法也许会这样,但《世说新语》不会。只要谢安被俘虏或被杀 的时候,表现得足够有风度,《世说新语》还是会赞美他的。淡定的死是有“雅量”,《世说新语》里赞美的例证还少吗?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偟,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世说新语·任诞》)
◆ 书里倒是有人说过一个名士定义: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世说新语·任诞》)三个标准:一、通常没事干;二、酒喝得痛快;三、《离骚》读得熟。
◆ 容易引人注意的是后两条,但其实最重要的,倒是第一条。这在贵族或准贵族社会里,甚至可算是一个可以不用考虑文化差异的普世标准,有人概括莎士比亚时代的英国绅士的关键要求,也是“要‘无所事事’,并把开销维持在某一显著水平上”[插图]。
◆ 与其说《世说新语》是名士教科书,还不如说它是名士的宣传片。它展示的是名士们最想被别人看到的一面。
◆ 汉末名士、正始名士、竹林名士、中朝名士、南渡名士、永和名士。
汉魏易代与始畅玄风
◆ 所以说,读书时你把自己代入谁,相当重要。你觉得自己是大名士,就会觉得陈蕃真是既高尚又潇洒;觉得自己是小公务员,就忍不住想骂街;觉得自己是普通小老百姓,则更可能觉得你先去哪里,干我什么事?
◆ 这两件事的共同点,是在司法审判中优先考虑伦理问题。按照儒家的文化传统,德治是主,刑罚是辅,在东汉魏晋时期这个观点尤其深入人心,所谓“刑法者,国家之所贵重,而私议之所轻贱”(《三国志·卫觊传》)。判案没有法律依据,当 时不会被当作大缺陷的。身为地方官,不仅管司法,也是当地民众的老师,要教导他们做人的道理。所以这两个例子,才都会被《世说新语》珍而重之地记录下来。
◆ 孔融的反驳其实不合逻辑,因为原命题成立不等于逆命题也成立。但众所周知:公开辩论,本来就不是讲逻辑的事,段子说得漂亮,比什么都重要。所以这一次,孔融在怼人这个领域里,超级大神的地位基本就确立了。
◆ 汉代法律的权威还是挺大的,所以在汉末产生的道教,吸收了许多法律术语。作法的时候强调效率要高,叫“急急如律令”,抓妖怪则叫“收妖”。直到明代《西游记》的内容里,还保存着这些用法。
◆ 五石散的配方是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黄、赤石脂,服用后全身燥热,本来是治疗伤寒的药。但何晏发现,它有壮阳的功能。
◆ 何晏开了头,之后服用五石散就成了魏晋名士的风气。当然,五石散这样的药,毒性很强,不可能没有副作用。服了五石散后:第一,就不能再吃热的食物,因此这药也叫寒食散,但酒要喝滚烫的,因为有助于药性发挥。第二,皮肤会变得非常糟糕,洗澡或者穿新衣服,都会导致皮肤破裂,因此名士都脏兮兮的,穿特别宽大的衣服,即所谓“峨冠博带”;身上长满虱子,于是一边聊天一边捉虱子成了风雅的行为,即所谓“扪虱而谈”。第三,五石散药效发作,被称为“散发”,然后需要靠奔走来缓解燥热感,叫“行散”,行着行着,也许倒头就在路边睡过去了。想必这给当时的城管工作增加了巨大的难度,因为你不知道路边睡着的一个衣服破烂的脏兮兮的人,是乞丐还是出身高贵并担任政府高官的名士。第四,服散之后,可能会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当然反过来讲,不打算为自己说的话 负责,就可以声称自己刚刚服了五石散。比如西晋八王之乱的时候,竹林七贤里的王戎,提建议时得罪了齐王司马冏,之后就假装散发,一头栽进粪坑里。人家王爷也就不和他计较了。第五,中毒深了,症状越来越严重,最后也就死掉了。
◆ 文学”门里,则提到何晏是魏晋玄学的创始人,虽然水平不如另一位青年俊彦王弼。什么叫玄学?解释起来非常复杂。大体来说,玄学关心的核心问题,是“圣人的人格,究竟是怎样的”。东汉以来,品评人物的风气很盛,无论是察举制还是九品中正制,都重视人物评价的问题,并由此决定一个人是否可以做官,以及做什么官。弄清楚圣人的人格,就可以给评价世上具体的人提供依据:距离圣人越近,自然得分也就越高。所以这个话题,既有理论高度,又非常贴合现实应用。何晏和王弼特别的地方是,他们讨论问题时最推崇的著作,不限于儒家经典,而是把《周易》《老子》《庄子》拿过来,后来就有人把这三部书并称为“三玄”。
竹林七贤
◆ 这里说到的嵇康写给山公(涛)的信,自然就是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这封信里,嵇康讲到自己绝不可以为官,嵇康说自己受不了的七件事(“必不堪者七”)是:第一,我爱睡懒觉,但官场上不应该睡懒觉(“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第二,我怕带下属。我情绪一来,就要弹琴唱歌,射箭钓鱼,身为领导带着一帮下属,在他们面前还这样不合适(“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第三,我怕见领导。穿上官服,一本正经坐着,腿脚麻痹了不能动,身上痒了却不能去抓虱子,这个我受不了(“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第四,我怕写信。当官了交际就多,人家给你写了信,不回复就是“犯教伤义”,勉强回复几封,很快就感觉顶不住了(“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几,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第五,我怕吊丧,但官场社交最重视吊丧,这个问题无解(“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第六,我怕见俗人,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眼前全是白痴而不能骂(“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第七,我怕处理公务(“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烦其虑,七不堪也”)。嵇康又说,自己有两种习性,一定会导致严重后果(“甚不可者二”):第一是“非汤、武而薄周、孔”,批判商汤、周武王,瞧不起周公、孔子,朋友圈里说说问题不大,当官了还这样,等于公开宣扬,问题就严重了。第二是“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看见不顺眼的恶心或邪恶的事,就忍不住要说。不当官眼不见心不烦,当官了就要正面起冲突。所以嵇康拒绝了山涛举荐自己为官的好意。值得注意的是,对这件事更早的记载,只说“康答书拒绝”,倒并没有要和山涛绝交;从信的内容看,虽然对山涛说话不大客气,但也到不了绝交的地步。所以,《与山巨源绝交书》这个后人所拟的篇名,很可能是不准确的。这么处理冲突更强烈,戏剧性更突出,更吸引眼球罢了。无论如何,从这封信里我们所见到的嵇康,真是愤世嫉俗、狷介孤高到极点了。
◆ 而体现嵇康性格的最生动的案例,就是《世说新语·简傲》里说,钟会邀集了一批名士去拜访嵇康,嵇康正在大树下打铁,对钟会等人的到来视而不见。直到钟会离去时,嵇康才问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而钟会的应答也足够机敏:“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 但关于嵇康的性情,也有完全相反的说法:王戎云:“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世说新语·德行》)看来嵇康的涵养深得很,并不是“轻肆直言”的样子。当然,嵇康遇害的时候,王戎也才二十多岁,他怎么会和嵇康相交二十年的?所以王戎这话颇有疑点。但这也并非孤证。一来,嵇康喜好老庄之道,而喜怒不形于色确实是符合老庄理想的。二来,嵇康写过一篇《家诫》,教导自己的儿子应该怎样做人,讲的全是一些谨小慎微的道理。鲁迅先生对此解释说,嵇康骨子里对礼法精神很认真,所以并不认为自己的做法对,希望儿子不要像自己。但细读《家诫》,会发现嵇康不是泛泛强调要守规矩,而是说到官场人情,有很深的洞察。譬如说,嵇康强调,和领导打交道的时候,要注意保持适当的距离。和别人一起去拜访的时候,尤其注意不要最后走,领导留宿,更是不要答应。因为这种情况下,领导很可能跟你打听同事之间的秘密,那真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更糟糕的是,即使你什么也没说,以后同事里有啥不能外泄的事被领导知道了,你也会被认为是那个告密者。如果是一个日常怼天怼地的人,即使意识到应该守规矩,恐怕也不会有这样的观察力。
◆ 调和这两种对立的记述,或许嵇康是一个理智上深谙游戏规则,大多数时候行为上也能避免和这种规则冲突的人。但他不像那些因此如鱼得水而热衷利用规则牟利的 人,相反正因为懂得透,所以才憎恶深,故而他才那么决绝地要远离官场。
◆ 钟会想置嵇康于死地,是非常好理解的。钟会出身名门,自幼聪明绝顶,养成了极度虚荣和自我为中心的性格,相伴随的则是强烈的忌妒心。嵇康与钟会斗机锋的几个例子,都有学者怀疑真实性,但嵇康这样一个出身平平的人物竟然在名士圈享有无与伦比的声望,钟会对嵇康妒火中烧,甚至不需要直接冲突来添油加醋
◆ 广武是楚汉相争的古战场,阮籍来这里凭吊,说了一句大话:“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这句话的精妙之处,是气势骇人,理解起来却四通八达:是项羽算不得英雄,让刘邦这个竖子成名呢,还是楚汉时代没有英雄,才让刘项成名呢?还是刘项都是英雄,自己生活的这个时代却再没有英雄,才让当今这帮竖子成名呢……怎么说都是可以的。好像很有意思,又说不清是什么意思,差不多也是阮籍最突出的特征。
◆ 这篇文章,阮籍应该还是不想写的,但他既然选择了一直以来让司马昭包庇自己的放纵,这一刻他其实也就没有别的选择。正如《大人先生传》里那个仿佛是他自己的樵夫,“虽不及大,庶免小也”,反过来说,小灾患免了,大关节上也就无处遁逃了。
◆ 这之后,阮籍的心理负担大约非常沉重。《劝进表》写于景元四年(263)十月,而阮籍没有活过这一年的冬天,享年五十四岁。
◆ 几天后,阮籍、嵇康来山涛家做客,留下来过夜。韩氏也就从墙洞里看他们两个,看了整整一个通宵,天亮了都差点忘了回自己的寝室。山涛问韩氏:“你觉得这两个是什么样的人?”韩氏很坦白:“你的才华、情致都比人家差远了,只能靠见识、气度和他们结交罢了。”山涛倒也很淡定:“他们也常常认为我过人的地方,就是气度。”妻子的评价和山涛的自我评价,都是很准的。山涛功成名就之后,人家赞美他的话,类似“如登山临下,幽然深远”“如璞玉浑金,人皆钦其宝,莫知名其器”之类,其实也都是在说,山涛的才华、情致,看起来不明显。所谓山涛的“识度”,识是山涛看问题的预见性,度是山涛可以和各色人等都和谐相处,也就是处理复杂人际关系的能力。这些优点,在你还是职场“小透明”的时候,不容易被注意到,越是地位高且有身份了,则越容易让人觉得,这可真是至关重要。
◆ 后世人批评山涛,说你名列竹林七贤,应该是清高人士,怎么可以阿附司马氏?这可真是把山涛瞧得小了,山涛哪里是简单的阿附而已,人家明明是司马氏集团的核心成员。
◆ 先说“识”。山涛的见识,体现在参与国家政策的制定上,
◆ 再说“度”。山涛的度量,体现在他身处尖锐对立的各派势力之间,能和哪边都和睦相处。山涛和钟会、裴秀两个人的交情都挺好,钟会与裴秀是死对头,但他们都没有因为山涛也是对头的朋友而怨恨山涛。再如山涛可以既做司马氏的官,又让嵇康拿自己当朋友。著名的“绝交书”事件,要做善意理解,可能是这样一个过程:山涛举荐嵇康接替自己职务不久前,司马昭把曹魏的皇帝曹髦杀了。很多事是一环扣一环的:杀了皇帝,自然会引爆舆论;要让天下悠悠之口闭上,就需要再杀几个特别有影响力的名士来吓人。所以,这个时候嵇康特别危险。山涛要嵇康出来做官,做官其实就是向司马昭表态:我对您主导的新秩序是认可的,不会和你对着干。之前矛盾不那么尖锐的时候,可以容忍你做隐士逍遥派,现在到了必须站队的时候了。但是,嵇康拒绝。不过,山涛是好意,嵇康稍微冷静下来想一 想就能意识到。所以后来他临刑之前,就对儿子嵇绍说:“巨源在,汝不孤矣。”而山涛也没有辜负嵇康的信任。嵇康被诛后,山公举康子绍为秘书丞。绍咨公出处,公曰:“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世说新语·政事》)因为嵇康是被诛杀的,别人不敢推荐他的儿子(王隐《晋书》:“时以绍父康被法,选官不敢举”),山涛出来推荐。嵇绍自己也很犹豫,自己到底是该做官(出)还是继续在家待着(处)呢?山涛说:“我替你考虑了很久。天地间一年四季,尚且有交替变化的时候,何况是人呢!”——息的本意,是鼻子里呼出的气,引申为休息,又引申为生长的意思,所以“消息”就是消长,和今天说的消息不是一回事。意思是时代不同了,翻篇儿了,有机会当官就当吧。
◆ 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 王戎说了一句即使在《世说新语》中也显得格外真情流露又直指人心的话:“高明的圣人是忘情的,庸常的俗人是不懂感情的,最为情所困的,不就是我们这些不上不下的人吗?”
◆ 陈寅恪先生根据这条记载和其他一些材料,认为“竹林七贤”是一个后来才发明出来的组合,阮籍、嵇康他们自己是不知道的。
◆ 这个故事里,吕安的表现倒是和阮籍一模一样,欣赏嵇康但看不起他哥哥。显然,吕安的作风是放达、任性、简傲又充满才思,完全符合名士的标准。从各类记录里,可以看见嵇康谈玄时有吕安,打铁时有吕安,嵇康之死是因为吕安,后来向秀怀念嵇康时,也特地提到吕安……但竹林七贤里却没有吕安。这可能是因为,凑竹林七贤的名单,主要考虑的并不是事实上的人际关系,而是要照顾到政治正确。
中朝的浮华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