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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战争

七月十三日,中共中央、中央军委作出《关于保卫东北边防的决定》。同时,还作出一个日后看来极其重要、极有远见的部署:动用最精锐的战略预备队,即第三十八、第三十九、第四十、第四十二军,即刻集结东北地区,组成东北边防军,布防在中朝边境以防不测。

九月三十日,周恩来发表重要演说,这个在后来的岁月里被反复引用的演说,被称为中国方面发表的阐述中国原则立场的重要文件。周恩来总理说: 中国人民热爱和平,但是为了保卫和平,从不也永不害怕反抗侵略战争。中国人民决不能容忍外国的侵略,也不能听任帝国主义者对自己的邻人肆行侵略而置之不理。谁要是企图把中国近五万万人口排除在联合国之外,谁要是抹煞和破坏这四分之一人类的利益而妄想独断地解决与中国有直接关系的任何东方问题,那么,谁就一定要碰得头破血流。

唇亡齿寒”这个中国妇孺皆知的古老故事,在中国人心中根深蒂固地成为一条维护自身安全的基本原理和处理国际事务的充满务实精神的安全准则。毛泽东在这次会议上的讲话证明了这一点:“你们说的都有理由。但是,别人处于国家危急的时刻,我们站在旁边看,不论怎么说,心里也难过。”

美国人后来不得不认为毛泽东在这部书里提出的一个口号是不朽的: 敌进我退 敌驻我扰 敌疲我打 敌退我追

回到前线的沃克却对美第二十四师师长丘奇少将说:“告诉你的先头部队二十一团的斯蒂文森上校,让他一闻到中国饭的味道就撤退!”

三三八团团长朱月清带着指挥所也赶到了,他刚爬上三所里的东山,就听见前卫排方向响起了枪声。朱月清举起望远镜一看,不禁浑身一紧:北面的公路上烟尘滚滚,一眼望不到头的美军大部队撤下来了! 朱月清立即命令部队跑步前进。 后面的部队一听说堵住了美军,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开始跑步。有的士兵倒在地上,把干粮袋和背包扔掉,爬起来再跑;有的士兵倒下,只是向前看了一眼,再也没有爬起来。 第三十八军一一三师三三八团,十四个小时强行军七十二点五公里,抢占了三所里,关死了美军南逃的“闸门”——他们仅仅先于美军五分钟到达。 在穿插的路上,这个师实施了无线电静默。 在三所里,朱月清立即让师报务主任张甫向军、师发报。 电报是事先编定的一串密码。 在彭德怀的指挥部里,一直在寻找一一三师电台信号的报务员突然大声地叫起来:“通了!” 一一三师的电台从开机,到接通师、军、志愿军总部,一共只用了五分钟,为此,报务主任张甫立了战功。 “我部已经先敌到达三所里!”

松骨峰战斗结束的时候,一个从中国来到朝鲜的名叫魏巍的作家和一一二师师长杨大易一起走上了三连的阵地。阵地上,在几百具美军士兵的尸体和一片打乱摔碎的枪支中间,他们看见了牺牲的中国士兵仍然保持着的死前热血贲张的姿态。他们手中的手榴弹上沾满了美国兵的脑浆,嘴上还叼着美国兵的半个耳朵。那个名叫邢玉堂的战士的尸体还冒着余烟,他的手指已经插入他身下那个美国兵的皮肉之中。作家魏巍将发生在松骨峰上的战斗写成了那篇著名的通讯:《谁是最可爱的人》。

朝鲜战场上的黑夜是为美军准备的坟墓。 第三十八军副军长江拥辉登上指挥所的最高处,他看见了令任何身经百战的指挥员仍会感到惊心动魄的场景: 我站在高处,放眼南望,冷月寒星辉映的战地,阵阵炸雷撕裂天空,“轰隆隆,轰隆隆”连绵不断。几十公里长的战线上,成串成串的曳光弹、照明弹、信号弹在空中交织飞舞,炮弹的尖啸,手榴弹、爆破筒、炸药包发出的闷哑的爆炸声,在峡谷中回响不息。敌我双方在公路沿线犬牙交错的激烈战斗,那是我从戎几十年,从未见到过的雄伟、壮阔的场面。敌人遗弃的大炮、坦克、装甲车和各种大小汽车,绵延逶迤,一眼望不到头,到处是散落的文件、纸张、照片、炮弹、美军军旗、伪军“八卦旗”以及其他军用物资……

这天晚上,也是志愿军司令部最紧张的一个晚上。彭德怀披着大衣,整夜不停地起草电报,根本不吸烟的他开始向参谋伸手要烟。彭德怀已经连续六个昼夜没有合眼了,当前线传来胜利的消息的时候,万般憔悴的他显得兴奋不已。彭德怀亲自起草了一个嘉奖电报: 梁、刘转三十八军全体同志: 此战役克服了上次战役中个别同志某些过多顾虑,发挥了三十八军优良的战斗作风,尤以一一三师行动迅速,先敌占领三所里、龙源里,阻敌南逃、北援。敌机坦克各百余终日轰炸,反复突围,终未得逞。至昨(三十日)战果辉煌,计缴仅坦克、汽车即近千辆,被围之敌尚多。望克服困难,鼓起勇气,继续全歼被围之敌,并注意阻敌北援。特通令嘉奖,并祝你们继续胜利!中国人民志愿军万岁!三十八军万岁!

据说,在第一次战役后受到彭德怀痛骂的第三十八军军长梁兴初在前线接到彭德怀的这封电报的时候,流了泪。 志愿军总部的电报发出时,第三十八军的士兵们正在公路上清理缴获的美军物资。根据副军长江拥辉的回忆,当时,一名中国士兵在摆弄一台美军收音机时,收音机里传出的一首歌曲令在场的所有中国士兵都愣住了。收音机里播音员说的是中国话:“这里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播送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 自出国以来便在生死中搏斗的第三十八军的士兵们,脸上烟火斑驳,身上衣衫褴褛,他们围着这台收音机站在硝烟缭绕的公路上一动不动。 起来,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 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 前进进!!!

就这样,其悲惨程度在美军历史上极其少见的、对于美军士兵来讲如同炼狱一般的长津湖大撤退开始了。 而史密斯师长在给他的陆战一师下达的撤退指令中,有一句措辞让以后世界许多军史学家们长久地品味着。史密斯师长面对损失惨重的陆战一师说: “陆战队,向南进攻!”

在华盛顿,对战争局势的悲观预测,使杜鲁门总统连同五角大楼的官员们都感到战争似乎应该停下来了。于是,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布莱德雷将军在参众两院的听证会上说出了那句极其著名的话:“如果把战争扩大到中国大陆,同中国全面大打,那就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同错误的敌人打一场错误的战争。”

英军士兵已经拥上阵地,所有的中国士兵都端起了刺刀。 突然,郑起跑向阵地上最高的地方,站在那里,举起了自己的小铜号。他用尽力气,把这把军号的最大音量吹了出来。 突然出现的号声令英国士兵疑惑了一下,然后他们立即转身向后跑。 正准备迎接死亡的中国士兵感到奇怪:就快占领高地的敌人听见号声,突然停止了射击,大祸临头似的向下狂奔!

在三四七团指挥所一直紧张地观察这个高地动向的人也迷惑不解:这军号声是什么意思?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郑起一遍一遍地吹着军号,一直吹到嘴唇出血,一直把敌人吹到公路上。 公路上已经起了大火,英军的汽车在三四七团主力的打击下开始燃烧。 七连,以几乎全部伤亡的代价,在这个高地上坚守一天一夜,终于等到了主力部队,把英军第二十九旅的皇家来复枪团的一个营歼灭在这里。 今天,英军皇家“绿老虎团”的团旗,陈列在中国革命军事博物馆里。同时陈列的,还有郑起在阵地上吹响的那支小铜号。 釜谷里的战斗结束一年以后,郑起应邀回到北京参加国庆观礼。在北京参观了几天之后,九月三十日,郑起接到一个红色请柬,上面写着:敬请光临——中央人民政府主席毛泽东。 在中南海的怀仁堂,毛泽东宴请两千多名各界来宾,共庆新中国诞生三周年。 毛泽东所坐的桌子是一百号,郑起坐的桌子是六十六号,由于排列的原因,郑起和毛泽东仅仅相隔一张桌子。 十九岁的郑起,出生于一个苦命人家,两岁时父亲去世,三岁时母亲改嫁。他要过饭,放过猪,要不是参了军,他根本不知道人吃饱饭是什么滋味。 郑起端着一杯酒,走向毛泽东。 他说:“敬毛主席一杯酒。” 毛泽东问:“是志愿军的代表?” 郑起说:“是,从前线来。” 毛泽东放下酒杯,拉起了这个年轻士兵的手。郑起回到朝鲜的战壕后,对他的战友们说,毛主席的手热热的,又厚又软。

对于中国士兵来讲,这是一个非常的时刻。 在这之前的漫长的中国战争史中,从没有任何一名中国士兵武装进入到任何一个异国的首都之中。 在这之后,一直到今天,也没有。 李奇微撤离汉城的时候,并不是很匆忙。直到担任后卫的美军撤退后,他才离开他的指挥部。他收拾起桌上的那张全家福照片,把他平时穿的那件睡衣钉在了墙上,然后在旁边写下一句话: “第八集团军司令官谨向中国军队总司令官致意!”

从战后披露的史料分析,杜鲁门和他的同僚们当时已经收到美军在朝鲜战场的指挥官——第八集团军司令李奇微将军传来的某种信息,这种信息的核心观点是:最后的胜利且不可妄说,但是美军在朝鲜半岛坚持下去,并且在军事上给予中国军队某种打击,是完全可能的。

战争结束多年之后,三营教导员翟文清已成为一一八师副师长,他没有忘记在战场上倒在他身边的战友,包括举着手雷冲向美军坦克的大个子士兵于水林。于水林被转运到后方养伤,之后,就和部队再也没有联系了。部队的档案中只记载着于水林是热河人。于是,翟文清派人到承德地区去寻找,费尽周折也没有下落。翟文清不甘心,寻找的努力一直持续了很多年,直到朝鲜战争结束十年后的一天,他终于查到于水林是内蒙古昭乌达盟赤峰县美丽乡美丽河村人。 美丽乡,一个多么美丽的名字。 美丽河村极端贫困。 于水林是这个贫困村里最贫困的人。他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孤身一人住在生产队的马棚里。他的右臂已经截肢,失去了劳动能力。 没有人知道这个衣衫褴褛的残废汉子曾经连续炸毁美军的两辆坦克,并单臂俘虏了八个美军士兵;没有人知道这位孤独的残废汉子是在为保卫新中国而进行的战斗中荣立过一等战功的功臣。 当翟文清副师长千里迢迢地来到美丽河村,终于看见了于水林的时候,他紧紧地抱住他的这个大个子士兵,泪如泉涌。 当地政府得知于水林原来是个大英雄,于是给他盖了间房子,还为他找了个女人。结婚的时候,翟文清专门派人把于水林和他的女人接到部队,还做了一套全新的被褥枕头,并且特制了一块很大的英雄匾。后来,又派士兵把匾专程护送回那个遥远而偏僻的美丽河村。

第三十八军立即部署部队转移。此时汉江已有解冻的迹象,这令梁兴初军长万分担心。在大部队过江的时候,掩护撤退的是三三八团和三四一团的两个营,由一一三师副师长刘海清和一一四师副师长宋文洪带领,在南岸阻击敌人。眼看汉江要解冻,这两个营撤不过江来,只有上山打游击一条路了。为此,他们烧了随身携带的机密文件,准备最坏的情况发生。但是,令他们奇怪的是,美军竟然没有像前些日子那样全面攻击,于是,他们得以在十八日安全转移到江北。 在第三十八军最后两个营撤过汉江的第二天,这条他们在一个月前曾不畏牺牲地冲过去的大冰河——汉江——解冻了。 当地的朝鲜人说,志愿军命大。南来时,多年不封冻的江封冻了;北撤时,一过江,江上的冰就哗啦一下全化了。

李奇微刚从砥平里回来。砥平里战斗平静后,他立即飞到这个他认为万分重要的地方,接见勇敢战斗的二十三团团长弗里曼。李奇微所说的“万分重要”,并不是指一个砥平里的得失,而是指这是美军参战以来第一次“坚守住了”。对李奇微来说,这是一个极有意义的信号,那就是:中国人是可以打败的。关于这支军队如何神勇的一切神话都是夸张的。只要战术得当,美国人可以在朝鲜站住脚。尽管弗里曼对他说,砥平里的战斗是他“参加过的最残酷的战斗”,李奇微还是如同看见整个朝鲜战争的胜利一样,兴奋地在布满尸体的砥平里战场上来回踱步,他说:“我们很幸运没有被中国人整垮,我们熬过来了。”而美军战史的记载是:“在朝鲜战争中,中国人的全力进攻第一次被击退了。”

华川水库战斗进行到天黑的时候,李奇微承认中国人的战术不是那么好学的,于是宣布袭击失败。

集中绝对优势兵力,这是中国军队的著名军事将领刘伯承的作战原则。刘伯承的原话是:杀鸡就要用牛刀。

无论怎样谈判,都改变不了毛泽东的一个著名的论点: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作为精明的军事家,毛泽东还明白,军事上的优势永远是谈判桌上的最好的筹码。

就在彭德怀答复李奇微关于谈判建议声明的第二天,七月一日,是中国共产党的诞生日。志愿军政治部请彭德怀在纪念大会上作报告。彭德怀说:“我们党多灾多难,从什么地方说起呢?”彭德怀在他的报告中,回顾了中国共产党路线斗争的曲折和革命历史的艰难。所有参加那次纪念会的人都记住了彭德怀的两个重要的观点:一、没有毛泽东,中国革命就不会胜利;二、朱德是我们党内最没有私心的人。从来不曾有人知道,也从来不曾有人理解到,彭德怀为什么在朝鲜战争进行到这样的时刻如此详尽地讲述出他心中的中国革命历史。

于是,一位憔悴的老将军拉着一位花一样的小姑娘的手,他们走了起来。他们走得很慢,从不曾如此动听的音乐缓缓地流淌在他们安然的脚步中。小姑娘抬起头去看彭德怀,彭德怀的脸上是令人敬畏的沧桑。 所有的人都哭了。 回顾朝鲜战争,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说:“在三年激战之后,资本主义世界最大工业强国的第一流军队被限制在他们原来发动侵略的地方,不仅不能越雷池一步,而且陷入日益不利的困境。这是一个具有重大国际意义的教训。它雄辩地证明:西方侵略者几百年来只要在东方一个海岸上架起几尊大炮就可霸占一个国家的时代是一去不复返了。”

一个打过无数硬仗的指挥员,一个举世闻名的战斗英雄,暮年的时候忆及他所经历的战争,无法忘记的只有一名普通士兵。范天恩眼里含着混浊的老泪说:“真正打起仗来,英雄是这些士兵。” 士兵,战争中最普通、最重要、最大数量的人,他们成为我写作《朝鲜战争》的唯一动因。